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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紅樓夢(mèng) · 第六十二回 · 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
              清 - 曹雪芹

              話說平兒出來吩咐林之孝家的道:“大事化為小事,小事化為沒事,方是興旺之家。若得不了一點(diǎn)子小事,便揚(yáng)鈴打鼓的亂折騰起來,不成道理。如今將他母女帶回,照舊去當(dāng)差。將秦顯家的仍舊退回。再不必提此事。只是每日小心巡察要緊?!闭f畢,起身走了。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頭,林家的帶回園中,回了李紈探春,二人皆說:“知道了,能可無事,很好?!?br/>司棋等人空興頭了一陣。那秦顯家的好容易等了這個(gè)空子鉆了來,只興頭上半天。在廚房?jī)?nèi)正亂著接收家伙米糧煤炭等物,又查出許多虧空來,說:“粳米短了兩石,常用米又多支了一個(gè)月的,炭也欠著額數(shù)。”一面又打點(diǎn)送林之孝家的禮,悄悄的備了一簍炭,五百斤木柴,一擔(dān)粳米,在外邊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,又打點(diǎn)送帳房的禮,又預(yù)備幾樣菜蔬請(qǐng)幾位同事的人,說:“我來了,全仗列位扶持。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。我有照顧不到的,好歹大家照顧些?!闭齺y著,忽有人來說與他:“看過這早飯就出去罷。柳嫂兒原無事,如今還交與他管了?!鼻仫@家的聽了,轟去魂魄,垂頭喪氣,登時(shí)掩旗息鼓,卷包而出。送人之物白丟了許多,自己倒要折變了賠補(bǔ)虧空。連司棋都?xì)饬藗€(gè)倒仰,無計(jì)挽回,只得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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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趙姨娘正因彩云私贈(zèng)了許多東西,被玉釧兒吵出,生恐查詰出來,每日捏一把汗打聽信兒。忽見彩云來告訴說:“都是寶玉應(yīng)了,從此無事。”趙姨娘方把心放下來。誰知賈環(huán)聽如此說,便起了疑心,將彩云凡私贈(zèng)之物都拿了出來,照著彩云的臉?biāo)ち巳?,說:“這兩面三刀的東西!我不稀罕。你不和寶玉好,他如何肯替你應(yīng)。你既有擔(dān)當(dāng)給了我,原該不與一個(gè)人知道。如今你既然告訴他,如今我再要這個(gè),也沒趣兒?!辈试埔娙绱耍钡陌l(fā)身賭誓,至于哭了。百般解說,賈環(huán)執(zhí)意不信,說:“不看你素日之情,去告訴二嫂子,就說你偷來給我,我不敢要。你細(xì)想去。”說畢,摔手出去了。急的趙姨娘罵:“沒造化的種子,蛆心孽障。”氣的彩云哭個(gè)淚干腸斷。趙姨娘百般的安慰他:“好孩子,他辜負(fù)了你的心,我看的真。讓我收起來,過兩日他自然回轉(zhuǎn)過來了?!闭f著,便要收東西。彩云賭氣一頓包起來,乘人不見時(shí),來至園中,都撇在河內(nèi),順?biāo)恋某疗钠?。自己氣的夜間在被內(nèi)暗哭。
              當(dāng)下又值寶玉生日已到,原來寶琴也是這日,二人相同。因王夫人不在家,也不曾像往年鬧熱。只有張道士送了四樣禮,換的寄名符兒;還有幾處僧尼廟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兒,并壽星紙馬疏頭,并本命星官值年太歲周年換的鎖兒。家中常走的女先兒來上壽。王子騰那邊,仍是一套衣服,一雙鞋襪,一百壽桃,一百束上用銀絲掛面。薛姨娘處減一等。其余家中人,尤氏仍是一雙鞋襪,鳳姐兒是一個(gè)宮制四面和合荷包,里面裝一個(gè)金壽星,一件波斯國(guó)所制玩器。各廟中遣人去放堂舍錢。又另有寶琴之禮,不能備述。姐妹中皆隨便,或有一扇的,或有一字的,或有一畫的,或有一詩(shī)的,聊復(fù)應(yīng)景而已。
              這日寶玉清晨起來,梳洗已畢,冠帶出來。至前廳院中,已有李貴等四五個(gè)人在那里設(shè)下天地香燭,寶玉炷了香。行畢禮,奠茶焚紙后,便至寧府中宗祠祖先堂兩處行畢禮,出至月臺(tái)上,又朝上遙拜過賈母、賈政、王夫人等。一順到尤氏上房,行過禮,坐了一回,方回榮府。先至薛姨媽處,薛姨媽再三拉著,然后又遇見薛蝌,讓一回,方進(jìn)園來。晴雯麝月二人跟隨,小丫頭夾著氈子,從李氏起,一一挨著,長(zhǎng)的房中到過。復(fù)出二門,至李,趙,張,王四個(gè)奶媽家讓了一回,方進(jìn)來。雖眾人要行禮,也不曾受?;刂练恐?,襲人等只都來說一聲就是了。王夫人有言,不令年輕人受禮,恐折了福壽,故皆不磕頭。
              歇一時(shí),賈環(huán)賈蘭等來了,襲人連忙拉住,坐了一坐,便去了。寶玉笑說走乏了,便歪在床上。方吃了半盞茶,只聽外面咭咭呱呱,一群丫頭笑進(jìn)來,原來是翠墨、小螺、翠縷、入畫、邢岫煙的丫頭篆兒,并奶子抱巧姐兒,彩鸞,繡鸞八九個(gè)人,都抱著紅氈笑著走來,說:“拜壽的擠破了門了,快拿面來我們吃。”剛進(jìn)來時(shí),探春、湘云、寶琴、岫煙、惜春也都來了。寶玉忙迎出來,笑說:“不敢起動(dòng),快預(yù)備好茶?!边M(jìn)入房中,不免推讓一回,大家歸坐。襲人等捧過茶來,才吃了一口,平兒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來了。寶玉忙迎出來,笑說:“我方才到鳳姐姐門上,回了進(jìn)去,不能見,我又打發(fā)人進(jìn)去讓姐姐的?!逼絻盒Φ溃骸拔艺虬l(fā)你姐姐梳頭,不得出來回你。后來聽見又說讓我,我那里禁當(dāng)?shù)钠?,所以特趕來磕頭?!睂氂裥Φ溃骸拔乙步?dāng)不起?!币u人早在外間安了坐,讓他坐。平兒便福下去,寶玉作揖不迭。平兒便跪下去,寶玉也忙還跪下,襲人連忙攙起來。又下了一福,寶玉又還了一揖。襲人笑推寶玉:“你再作揖?!睂氂竦溃骸耙呀?jīng)完了,怎么又作揖?”襲人笑道:“這是他來給你拜壽。今兒也是他的生日,你也該給他拜壽?!睂氂衤犃?,喜的忙作下揖去,說:“原來今兒也是姐姐的芳誕?!逼絻哼€萬福不迭。湘云拉寶琴岫煙說:“你們四個(gè)人對(duì)拜壽,直拜一天才是?!碧酱好枺骸霸瓉硇厦妹靡彩墙駜??我怎么就忘了?!泵γ绢^:“去告訴二奶奶,趕著補(bǔ)了一分禮,與琴姑娘的一樣,送到二姑娘屋里去?!毖绢^答應(yīng)著去了。岫煙見湘云直口說出來,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讓讓。
              探春笑道:“倒有些意思,一年十二個(gè)月,月月有幾個(gè)生日。人多了,便這等巧,也有三個(gè)一日,兩個(gè)一日的。大年初一日也不白過,大姐姐占了去。怨不得他福大,生日比別人就占先。又是太祖太爺?shù)纳?。過了燈節(jié),就是老太太和寶姐姐,他們娘兒兩個(gè)遇的巧。三月初一日是太太,初九日是璉二哥哥。二月沒人?!币u人道:“二月十二是林姑娘,怎么沒人?就只不是咱家的人?!碧酱盒Φ溃骸拔疫@個(gè)記性是怎么了!”寶玉笑指襲人道:“他和林妹妹是一日,所以他記的?!碧酱盒Φ溃骸霸瓉砟銉蓚€(gè)倒是一日。每年連頭也不給我們磕一個(gè)。平兒的生日我們也不知道,這也是才知道?!逼絻盒Φ溃骸拔覀兪悄桥苾好系娜耍找矝]拜壽的福,又沒受禮職分,可吵鬧什么,可不悄悄的過去。今兒他又偏吵出來了,等姑娘們回房,我再行禮去罷?!碧酱盒Φ溃骸耙膊桓殷@動(dòng)。只是今兒倒要替你過個(gè)生日,我心才過得去?!睂氂裣嬖频纫积R都說:“很是?!碧酱罕惴愿懒搜绢^:“去告訴他奶奶,就說我們大家說了,今兒一日不放平兒出去,我們也大家湊了分子過生日呢?!毖绢^笑著去了,半日,回來說:“二奶奶說了,多謝姑娘們給他臉。不知過生日給他些什么吃,只別忘了二奶奶,就不來絮聒他了?!北娙硕夹α?。
              探春因說道:“可巧今兒里頭廚房不預(yù)備飯,一應(yīng)下面弄菜都是外頭收拾。咱們就湊了錢叫柳家的來攬了去,只在咱們里頭收拾倒好。”眾人都說是極。探春一面遣人去問李紈,寶釵,黛玉,一面遣人去傳柳家的進(jìn)來,吩咐他內(nèi)廚房中快收拾兩桌酒席。柳家的不知何意,因說外廚房都預(yù)備了。探春笑道:“你原來不知道,今兒是平姑娘的華誕。外頭預(yù)備的是上頭的,這如今我們私下又湊了分子,單為平姑娘預(yù)備兩桌請(qǐng)他。你只管揀新巧的菜蔬預(yù)備了來,開了帳和我那里領(lǐng)錢?!绷业男Φ溃骸霸瓉斫袢找彩瞧焦媚锏那?,我竟不知道?!闭f著,便向平兒磕下頭去,慌的平兒拉起他來。柳家的忙去預(yù)備酒席。
              這里探春又邀了寶玉,同到廳上去吃面,等到李紈寶釵一齊來全,又遣人去請(qǐng)薛姨媽與黛玉。因天氣和暖,黛玉之疾漸愈,故也來了?;▓F(tuán)錦簇,擠了一廳的人。
              誰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壽禮與寶玉,寶玉于是過去陪他吃面。兩家皆治了壽酒,互相酬送,彼此同領(lǐng)。至午間,寶玉又陪薛蝌吃了兩杯酒。寶釵帶了寶琴過來與薛蝌行禮,把盞畢,寶釵因囑薛蝌:“家里的酒也不用送過那邊去,這虛套竟可收了。你只請(qǐng)伙計(jì)們吃罷。我們和寶兄弟進(jìn)去還要待人去呢,也不能陪你了?!毖︱蛎φf:“姐姐兄弟只管請(qǐng),只怕伙計(jì)們也就好來了?!睂氂衩τ指孢^罪,方同他姊妹回來。
              一進(jìn)角門,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,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。寶玉忙說:“這一道門何必關(guān),又沒多的人走。況且姨娘,姐姐,妹妹都在里頭,倘或家去取什么,豈不費(fèi)事?!睂氣O笑道:“小心沒過逾的。你瞧你們那邊,這幾日七事八事,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,可知是這門關(guān)的有功效了。若是開著,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,抄近路從這里走,攔誰的是?不如鎖了,連媽和我也禁著些,大家別走??v有了事,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?!睂氂裥Φ溃骸霸瓉斫憬阋仓牢覀兡沁吔諄G了東西?”寶釵笑道:“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,乃因人而及物。若非因人,你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。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。若以后叨登不出來,是大家的造化,若叨登出來,不知里頭連累多少人呢。你也是不管事的人,我才告訴你。平兒是個(gè)明白人,我前兒也告訴了他,皆因他奶奶不在外頭,所以使他明白了。若不出來,大家樂得丟開手。若犯出來,他心里已有稿子,自有頭緒,就冤屈不著平人了。你只聽我說,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,這話也不可對(duì)第二個(gè)人講?!?br/>說著,來到沁芳亭邊,只見襲人、香菱、待書、素云、晴雯、麝月、芳官、蕊官、藕官等十來個(gè)人都在那里看魚作耍。見他們來了,都說:“芍藥欄里預(yù)備下了,快去上席罷?!睂氣O等隨攜了他們同到了芍藥欄中紅香圃三間小敞廳內(nèi)。連尤氏已請(qǐng)過來了,諸人都在那里,只沒平兒。
              原來平兒出去,有賴林諸家送了禮來,連三接四,上中下三等家人來拜壽送禮的不少,平兒忙著打發(fā)賞錢道謝,一面又色色的回明鳳姐兒,不過留下幾樣,也有不收的,也有收下即刻賞與人的。忙了一回,又直待鳳姐兒吃過面,方換了衣裳往園里來。
              剛進(jìn)了園,就有幾個(gè)丫鬟來找他,一同到了紅香圃中。只見筵開玳瑁,褥設(shè)芙蓉。眾人都笑:“壽星全了?!鄙厦嫠淖ㄒ屗膫€(gè)人坐,四人皆不肯。薛姨媽說:“我老天拔地,又不合你們的群兒,我倒覺拘的慌,不如我到廳上隨便躺躺去倒好。我又吃不下什么去,又不大吃酒,這里讓他們倒便宜?!庇仁系葓?zhí)意不從。寶釵道:“這也罷了,倒是讓媽在廳上歪著自如些,有愛吃的送些過去,倒自在了。且前頭沒人在那里,又可照看了?!碧酱旱刃Φ溃骸凹冗@樣,恭敬不如從命?!币虼蠹宜土怂阶h事廳上,眼看著命丫頭們鋪了一個(gè)錦褥并靠背引枕之類,又囑咐:“好生給姨媽捶腿,要茶要水別推三扯四的。回來送了東西來,姨媽吃了就賞你們吃。只別離了這里出去?!毙⊙绢^們都答應(yīng)了。
              探春等方回來。終久讓寶琴岫煙二人在上,平兒面西坐,寶玉面東坐。探春又接了鴛鴦來,二人并肩對(duì)面相陪。西邊一桌,寶釵黛玉湘云迎春惜春,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釧兒二人打橫。三桌上,尤氏李紈又拉了襲人彩云陪坐。四桌上便是紫鵑,鶯兒,晴雯,小螺,司棋等人圍坐。當(dāng)下探春等還要把盞,寶琴等四人都說:“這一鬧,一日都坐不成了?!狈讲帕T了。兩個(gè)女先兒要彈詞上壽,眾人都說:“我們沒人要聽那些野話,你廳上去說給姨太太解悶兒去罷。”一面又將各色吃食揀了,命人送與薛姨媽去。
              寶玉便說:“雅坐無趣,須要行令才好?!北娙擞械恼f行這個(gè)令好,那個(gè)又說行那個(gè)令好。黛玉道:“依我說,拿了筆硯將各色全都寫了,拈成鬮兒,咱們抓出那個(gè)來,就是那個(gè)?!北娙硕嫉烂?。即拿了一副筆硯花箋。香菱近日學(xué)了詩(shī),又天天學(xué)寫字,見了筆硯便圖不得,連忙起座說:“我寫”。大家想了一回,共得了十來個(gè),念著,香菱一一的寫了,搓成鬮兒,擲在一個(gè)瓶中間。探春便命平兒揀,平兒向內(nèi)攪了一攪,用箸拈了一個(gè)出來,打開看,上寫著“射覆”二字。寶釵笑道:“把個(gè)酒令的祖宗拈出來?!涓病瘡墓庞械?,如今失了傳,這是后人纂的,比一切的令都難。這里頭倒有一半是不會(huì)的,不如毀了,另拈一個(gè)雅俗共賞的?!碧酱盒Φ溃骸凹饶榱顺鰜恚绾斡謿?。如今再拈一個(gè),若是雅俗共賞的,便叫他們行去。咱們行這個(gè)?!闭f著又著襲人拈了一個(gè),卻是“拇戰(zhàn)”。史湘云笑著說:“這個(gè)簡(jiǎn)斷爽利,合了我的脾氣。我不行這個(gè)‘射覆’,沒的垂頭喪氣悶人,我只劃拳去了?!碧酱旱溃骸拔┯兴麃y令,寶姐姐快罰他一鐘?!睂氣O不容分說,便灌湘云一杯。
              探春道:“我吃一杯,我是令官,也不用宣,只聽我分派。”命取了令骰令盆來,“從琴妹擲起,挨下擲去,對(duì)了點(diǎn)的二人射覆。”寶琴一擲,是個(gè)三,岫煙寶玉等皆擲的不對(duì),直到香菱方擲了一個(gè)三。寶琴笑道:“只好室內(nèi)生春,若說到外頭去,可太沒頭緒了?!碧酱旱溃骸白匀?。三次不中者罰一杯。你覆,他射。”寶琴想了一想,說了個(gè)“老”字。香菱原生于這令,一時(shí)想不到,滿室滿席都不見有與“老”字相連的成語。湘云先聽了,便也亂看,忽見門斗上貼著“紅香圃”三個(gè)字,便知寶琴覆的是“吾不如老圃”的“圃”字。見香菱射不著,眾人擊鼓又催,便悄悄的拉香菱,教他說“藥”字。黛玉偏看見了,說“快罰他,又在那里私相傳遞呢?!焙宓谋娙硕贾懒耍τ至P了一杯,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。于是罰了香菱一杯。下則寶釵和探春對(duì)了點(diǎn)子。探春便覆了一個(gè)“人”字。寶釵笑道:“這個(gè)‘人’字泛的很。”探春笑道:“添一字,兩覆一射也不泛了?!闭f著,便又說了一個(gè)“窗”字。寶釵一想,因見席上有雞,便射著他是用“雞窗”“雞人”二典了,因射了一個(gè)“塒”字。探春知他射著,用了“雞棲于塒”的典,二人一笑,各飲一口門杯。
              湘云等不得,早和寶玉“三”“五”亂叫,劃起拳來。那邊尤氏和鴛鴦隔著席也“七”“八”亂叫劃起來。平兒襲人也作了一對(duì)劃拳,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只聽得腕上的鐲子響。一時(shí)湘云贏了寶玉,襲人贏了平兒,尤氏贏了鴛鴦,三個(gè)人限酒底酒面,湘云便說:“酒面要一句古文,一句舊詩(shī),一句骨牌名,一句曲牌名,還要一句時(shí)憲書上的話,共總湊成一句話。酒底要關(guān)人事的果菜名。”眾人聽了,都笑說:“惟有他的令也比人嘮叨,倒也有意思。”便催寶玉快說。寶玉笑道:“誰說過這個(gè),也等想一想兒?!摈煊癖愕溃骸澳愣嗪纫荤?,我替你說?!睂氂裾?zhèn)€喝了酒,聽黛玉說道:
              落霞與孤騖齊飛,風(fēng)急江天過雁哀,卻是一只折足雁,
              叫的人九回腸,這是鴻雁來賓。說的大家笑了,說:“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?!摈煊裼帜榱艘粋€(gè)榛穰,說酒底道:
              榛子非關(guān)隔院砧,何來萬戶搗衣聲。令完,鴛鴦襲人等皆說的是一句俗話,都帶一個(gè)“壽”字的,不能多贅。
              大家輪流亂劃了一陣,這上面湘云又和寶琴對(duì)了手,李紈和岫煙對(duì)了點(diǎn)子。李紈便覆了一個(gè)“瓢”字,岫煙便射了一個(gè)“綠”字,二人會(huì)意,各飲一口。湘云的拳卻輸了,請(qǐng)酒面酒底。寶琴笑道:“請(qǐng)君入甕?!贝蠹倚ζ饋?,說:“這個(gè)典用的當(dāng)?!毕嬖票阏f道:
              奔騰而砰湃,江間波浪兼天涌,須要鐵鎖纜孤舟,既遇
              著一江風(fēng),不宜出行。說的眾人都笑了,說:“好個(gè)謅斷了腸子的。怪道他出這個(gè)令,故意惹人笑?!庇致犓f酒底。湘云吃了酒,揀了一塊鴨肉呷口,忽見碗內(nèi)有半個(gè)鴨頭,遂揀了出來吃腦子。眾人催他“別只顧吃,到底快說了。”湘云便用箸子舉著說道:
              這鴨頭不是那丫頭,頭上那討桂花油。眾人越發(fā)笑起來,引的晴雯、小螺、鶯兒等一干人都走過來說:“云姑娘會(huì)開心兒,拿著我們?nèi)⌒?,快罰一杯才罷。怎見得我們就該擦桂花油的?倒得每人給一瓶子桂花油擦擦?!摈煊裥Φ溃骸八褂行慕o你們一瓶子油,又怕掛誤著打盜竊的官司?!北娙瞬焕碚?,寶玉卻明白,忙低了頭。彩云有心病,不覺的紅了臉。寶釵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。黛玉自悔失言,原是趣寶玉的,就忘了趣著彩云,自悔不及,忙一頓行令劃拳岔開了。
              底下寶玉可巧和寶釵對(duì)了點(diǎn)子。寶釵覆了一個(gè)“寶”字,寶玉想了一想,便知是寶釵作戲指自己所佩通靈玉而言,便笑道:“姐姐拿我作雅謔,我卻射著了。說出來姐姐別惱,就是姐姐的諱‘釵’字就是了。”眾人道:“怎么解?”寶玉道:“他說‘寶’,底下自然是‘玉’了。我射‘釵’字,舊詩(shī)曾有‘敲斷玉釵紅燭冷’,豈不射著了。”湘云說道:“這用時(shí)事卻使不得,兩個(gè)人都該罰。”香菱忙道:“不止時(shí)事,這也有出處?!毕嬖频溃骸啊畬氂瘛植o出處,不過是春聯(lián)上或有之,詩(shī)書紀(jì)載并無,算不得?!毕懔獾溃骸扒叭瘴易x岑嘉州五言律,現(xiàn)有一句說‘此鄉(xiāng)多寶玉’,怎么你倒忘了?后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,又有一句‘寶釵無日不生塵’,我還笑說他兩個(gè)名字都原來在唐詩(shī)上呢?!北娙诵φf:“這可問住了,快罰一杯?!毕嬖茻o語,只得飲了。大家又該對(duì)點(diǎn)的對(duì)點(diǎn),劃拳的劃拳。這些人因賈母王夫人不在家,沒了管束,便任意取樂,呼三喝四,喊七叫八。滿廳中紅飛翠舞,玉動(dòng)珠搖,真是十分熱鬧。頑了一回,大家方起席散了一散,倏然不見了湘云,只當(dāng)他外頭自便就來,誰知越等越?jīng)]了影響,使人各處去找,那里找得著。
              接著林之孝家的同著幾個(gè)老婆子來,生恐有正事呼喚,二者恐丫鬟們年青,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約束,恣意痛飲,失了體統(tǒng),故來請(qǐng)問有事無事。探春見他們來了,便知其意,忙笑道:“你們又不放心,來查我們來了。我們沒有多吃酒,不過是大家頑笑,將酒作個(gè)引子,媽媽們別耽心?!崩罴w尤氏都也笑說:“你們歇著去罷,我們也不敢叫他們多吃了。”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說:“我們知道,連老太太叫姑娘吃酒姑娘們還不肯吃,何況太太們不在家,自然頑罷了。我們怕有事,來打聽打聽。二則天長(zhǎng)了,姑娘們頑一回子還該點(diǎn)補(bǔ)些小食兒。素日又不大吃雜東西,如今吃一兩杯酒,若不多吃些東西,怕受傷?!碧酱盒Φ溃骸皨寢寕冋f的是,我們也正要吃呢?!币蚧仡^命取點(diǎn)心來。兩旁丫鬟們答應(yīng)了,忙去傳點(diǎn)心。探春又笑讓:“你們歇著去罷,或是姨媽那里說話兒去。我們即刻打發(fā)人送酒你們吃去?!绷种⒓业牡热诵兀骸安桓翌I(lǐng)了?!庇终玖艘换兀酵肆顺鰜?。平兒摸著臉笑道:“我的臉都熱了,也不好意思見他們。依我說竟收了罷,別惹他們?cè)賮?,倒沒意思了?!碧酱盒Φ溃骸安幌喔?,橫豎咱們不認(rèn)真喝酒就罷了?!?br/>正說著,只見一個(gè)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:“姑娘們快瞧云姑娘去,吃醉了圖涼快,在山子后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?!北娙寺犝f,都笑道:“快別吵嚷?!闭f著,都走來看時(shí),果見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(gè)石凳子上,業(yè)經(jīng)香夢(mèng)沉酣,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,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,手中的扇子在地下,也半被落花埋了,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,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。眾人看了,又是愛,又是笑,忙上來推喚挽扶。湘云口內(nèi)猶作睡語說酒令,唧唧嘟嘟說:
              泉香而酒冽,玉碗盛來琥珀光,直飲到梅梢月上,醉扶
              歸,卻為宜會(huì)親友。眾人笑推他,說道:“快醒醒兒吃飯去,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?!毕嬖坡龁⑶锊?,見了眾人,低頭看了一看自己,方知是醉了。原是來納涼避靜的,不覺的因多罰了兩杯酒,嬌裊不勝,便睡著了,心中反覺自愧。連忙起身扎掙著同人來至紅香圃中,用過水,又吃了兩盞釅茶。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銜在口內(nèi),一時(shí)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湯,方才覺得好了些。
              當(dāng)下又選了幾樣果菜與鳳姐送去,鳳姐兒也送了幾樣來。寶釵等吃過點(diǎn)心,大家也有坐的,也有立的,也有在外觀花的,也有扶欄觀魚的,各自取便說笑不一。探春便和寶琴下棋,寶釵岫煙觀局。林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么。
              只見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(gè)媳婦進(jìn)來。那媳婦愁眉苦臉,也不敢進(jìn)廳,只到了階下,便朝上跪下了,碰頭有聲。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,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(gè)眼,便折了官著,兩眼只瞅著棋枰,一只手卻伸在盒內(nèi),只管抓弄棋子作想,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,因回頭要茶時(shí)才看見,問:“什么事?”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婦說:“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頭彩兒的娘,現(xiàn)是園內(nèi)伺候的人。嘴很不好,才是我聽見了問著他,他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,竟要攆出去才是?!碧酱旱溃骸霸趺床换卮竽棠蹋俊绷种⒓业牡溃骸胺讲糯竽棠潭纪鶑d上姨太太處去了,頂頭看見,我已回明白了,叫回姑娘來?!碧酱旱溃骸霸趺床换囟棠??”平兒道:“不回去也罷,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。”探春點(diǎn)點(diǎn)頭,道:“既這么著,就攆出他去,等太太來了,再回定奪。”說畢仍又下棋。這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去不提。
              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,遙遙知意。黛玉便說道:“你家三丫頭倒是個(gè)乖人。雖然叫他管些事,倒也一步兒不肯多走。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?!睂氂竦溃骸澳悴恢滥?。你病著時(shí),他干了好幾件事。這園子也分了人管,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。又蠲了幾件事,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。最是心里有算計(jì)的人,豈只乖而已?!摈煊竦溃骸耙@樣才好,咱們家里也太花費(fèi)了。我雖不管事,心里每常閑了,替你們一算計(jì),出的多進(jìn)的少,如今若不省儉,必致后手不接?!睂氂裥Φ溃骸皯{他怎么后手不接,也短不了咱們兩個(gè)人的?!摈煊衤犃?,轉(zhuǎn)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。
              寶玉正欲走時(shí),只見襲人走來,手內(nèi)捧著一個(gè)小連環(huán)洋漆茶盤,里面可式放著兩鐘新茶,因問:“他往那去了?我見你兩個(gè)半日沒吃茶,巴巴的倒了兩鐘來,他又走了。”寶玉道:“那不是他,你給他送去?!闭f著自拿了一鐘。襲人便送了那鐘去,偏和寶釵在一處,只得一鐘茶,便說:“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,我再倒去?!睂氣O笑道:“我卻不渴,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夠了?!闭f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,剩下半杯遞在黛玉手內(nèi)。襲人笑道:“我再倒去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知道我這病,大夫不許我多吃茶,這半鐘盡夠了,難為你想的到。”說畢,飲干,將杯放下。襲人又來接寶玉的。寶玉因問:“這半日沒見芳官,他在那里呢?”襲人四顧一瞧說:“才在這里幾個(gè)人斗草的,這會(huì)子不見了?!?br/>寶玉聽說,便忙回至房中,果見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。寶玉推他說道:“快別睡覺,咱們外頭頑去,一回兒好吃飯的?!狈脊俚溃骸澳銈兂跃撇焕砦遥涛覑灹税肴?,可不來睡覺罷了?!睂氂窭怂饋?,笑道:“咱們晚上家里再吃,回來我叫襲人姐姐帶了你桌上吃飯,何如?”芳官道:“藕官蕊官都不上去,單我在那里也不好。我也不慣吃那個(gè)面條子,早起也沒好生吃。才剛餓了,我已告訴了柳嫂子,先給我做一碗湯盛半碗粳米飯送來,我這里吃了就完事。若是晚上吃酒,不許教人管著我,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。我先在家里,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。如今學(xué)了這勞什子,他們說怕壞嗓子,這幾年也沒聞見。乘今兒我是要開齋了?!睂氂竦溃骸斑@個(gè)容易。”
              說著,只見柳家的果遣了人送了一個(gè)盒子來。小燕接著揭開,里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,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,一碟腌的胭脂鵝脯,還有一碟四個(gè)奶油松瓤卷酥,并一大碗熱騰騰碧熒熒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。小燕放在案上,走去拿了小菜并碗箸過來,撥了一碗飯。芳官便說:“油膩膩的,誰吃這些東西?!敝粚蒿埑粤艘煌耄瑨藘蓧K腌鵝就不吃了。寶玉聞著,倒覺比往常之味有勝些似的,遂吃了一個(gè)卷酥,又命小燕也撥了半碗飯,泡湯一吃,十分香甜可口。小燕和芳官都笑了。吃畢,小燕便將剩的要交回。寶玉道:“你吃了罷,若不夠再要些來?!毙⊙嗟溃骸安挥靡@就夠了。方才麝月姐姐拿了兩盤子點(diǎn)心給我們吃了,我再吃了這個(gè),盡不用再吃了。”說著,便站在桌邊一頓吃了,又留下兩個(gè)卷酥,說:“這個(gè)留著給我媽吃。晚上要吃酒,給我兩碗酒吃就是了?!睂氂裥Φ溃骸澳阋矏鄢跃??等著咱們晚上痛喝一陣。你襲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量也好,也要喝,只是每日不好意思。今兒大家開齋。還有一件事,想著囑咐你,我竟忘了,此刻才想起來。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他,他或有不到的去處,你提他,襲人照顧不過這些人來?!毙⊙嗟溃骸拔叶贾?,都不用操心。但只這五兒怎么樣?”寶玉道:“你和柳家的說去,明兒直叫他進(jìn)來罷,等我告訴他們一聲就完了。”芳官聽了,笑道:“這倒是正經(jīng)。”小燕又叫兩個(gè)小丫頭進(jìn)來,伏侍洗手倒茶,自己收了家伙,交與婆子,也洗了手,便去找柳家的,不在話下。
              寶玉便出來,仍往紅香圃尋眾姐妹,芳官在后拿著巾扇。剛出了院門,只見襲人晴雯二人攜手回來。寶玉問:“你們做什么?”襲人道:“擺下飯了,等你吃飯呢?!睂氂癖阈χ鴮⒎讲懦缘娘堃还?jié)告訴了他兩個(gè)。襲人笑道:“我說你是貓兒食,聞見了香就好。隔鍋飯兒香。雖然如此,也該上去陪他們多少應(yīng)個(gè)景兒?!鼻琏┯檬种复猎诜脊兕~上,說道:“你就是個(gè)狐媚子,什么空兒跑了去吃飯,兩個(gè)人怎么就約下了,也不告訴我一聲兒?!币u人笑道:“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了,說約下了可是沒有的事?!鼻琏┑溃骸凹冗@么著,要我們無用。明兒我們都走了,讓芳官一個(gè)人就夠使了?!币u人笑道:“我們都去了使得,你卻去不得。”晴雯道:“惟有我是第一個(gè)要去,又懶又笨,性子又不好,又沒用?!币u人笑道:“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(gè)窟窿,你去了誰可會(huì)補(bǔ)呢。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,我煩你做個(gè)什么,把你懶的橫針不拈,豎線不動(dòng)。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,橫豎都是他的,你就都不肯做。怎么我去了幾天,你病的七死八活,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,這又是什么原故?你到底說話,別只佯憨,和我笑,也當(dāng)不了什么?!贝蠹艺f著,來至廳上。薛姨媽也來了。大家依序坐下吃飯。寶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飯,應(yīng)景而已。一時(shí)吃畢,大家吃茶閑話,又隨便頑笑。
              外面小螺和香菱、芳官、蕊官、藕官、荳官等四五個(gè)人,都滿園中頑了一回,大家采了些花草來兜著,坐在花草堆中斗草。這一個(gè)說:“我有觀音柳?!蹦且粋€(gè)說:“我有羅漢松?!蹦且粋€(gè)又說:“我有君子竹?!边@一個(gè)又說:“我有美人蕉?!边@個(gè)又說:“我有星星翠?!蹦莻€(gè)又說:“我有月月紅。”這個(gè)又說:“我有《牡丹亭》上的牡丹花?!蹦莻€(gè)又說:“我有《琵琶記》里的枇杷果?!鼻Wщ官便說:’我有姐妹花?!北娙藳]了,香菱便說:“我有夫妻蕙?!鼻W官說:“從沒聽見有個(gè)夫妻蕙?!毕懔獾溃骸耙患换樘m,一箭數(shù)花為蕙。凡蕙有兩枝,上下結(jié)花者為兄弟蕙,有并頭結(jié)花者為夫妻蕙。我這枝并頭的,怎么不是。”荳官?zèng)]的說了,便起身笑道:“依你說,若是這兩枝一大一小,就是老子兒子蕙了。若兩枝背面開的,就是仇人蕙了。你漢子去了大半年,你想夫妻了?便扯上蕙也有夫妻,好不害羞!香菱聽了,紅了臉,忙要起身擰他,笑罵道:“我把你這個(gè)爛了嘴的小蹄子!滿嘴里汗敝的胡說了。等我起來打不死你這小蹄子!”荳官見他要勾來,怎容他起來,便忙連身將他壓倒?;仡^笑著央告蕊官等:“你們來,幫著我擰他這謅嘴。”兩個(gè)人滾在草地下。眾人拍手笑說:“了不得了,那是一洼子水,可惜污了他的新裙子了?!鼻W官回頭看了一看,果見旁邊有一汪積雨,香菱的半扇裙子都污濕了,自己不好意思,忙奪了手跑了。眾人笑個(gè)不住,怕香菱拿他們出氣,也都哄笑一散。
              香菱起身低頭一瞧,那裙上猶滴滴點(diǎn)點(diǎn)流下綠水來。正恨罵不絕,可巧寶玉見他們斗草,也尋了些花草來湊戲,忽見眾人跑了,只剩了香菱一個(gè)低頭弄裙,因問:“怎么散了?”香菱便說:“我有一枝夫妻蕙,他們不知道,反說我謅,因此鬧起來,把我的新裙子也臟了?!睂氂裥Φ溃骸澳阌蟹蚱揶ィ疫@里倒有一枝并蒂菱。”口內(nèi)說,手內(nèi)卻真?zhèn)€拈著一枝并蒂菱花,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(nèi)。香菱道:“什么夫妻不夫妻,并蒂不并蒂,你瞧瞧這裙子?!睂氂穹降皖^一瞧,便噯呀了一聲,說:“怎么就拖在泥里了?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經(jīng)染。”香菱道:“這是前兒琴姑娘帶了來的。姑娘做了一條,我做了一條,今兒才上身。”寶玉跌腳嘆道:“若你們家,一日遭踏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。只是頭一件既系琴姑娘帶來的,你和寶姐姐每人才一件,他的尚好,你的先臟了,豈不辜負(fù)他的心。二則姨媽老人家嘴碎,饒這么樣,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,只會(huì)遭踏東西,不知惜福呢。這叫姨媽看見了,又說一個(gè)不清。”香菱聽了這話,卻碰在心坎兒上,反倒喜歡起來了,因笑道:“就是這話了。我雖有幾條新裙子,都不和這一樣的,若有一樣的,趕著換了,也就好了。過后再說?!睂氂竦溃骸澳憧煨輨?dòng),只站著方好,不然連小衣兒膝褲鞋面都要拖臟。我有個(gè)主意: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(gè)一模一樣的,他因有孝,如今也不穿。竟送了你換下這個(gè)來,如何?”香菱笑著搖頭說:“不好,他們倘或聽見了倒不好?!睂氂竦溃骸斑@怕什么。等他們孝滿了,他愛什么難道不許你送他別的不成。你若這樣,還是你素日為人了!況且不是瞞人的事,只管告訴寶姐姐也可,只不過怕姨媽老人家生氣罷了?!毕懔庀肓艘幌胗欣?,便點(diǎn)頭笑道:“就是這樣罷了,別辜負(fù)了你的心。我等著你,千萬叫他親自送來才好。”
              寶玉聽了,喜歡非常,答應(yīng)了忙忙的回來。一壁里低頭心下暗算:“可惜這么一個(gè)人,沒父母,連自己本姓都忘了,被人拐出來,偏又賣與了這個(gè)霸王?!币蛴窒肫鹕先掌絻阂彩且馔庀氩坏降模袢崭且馔庵馔獾氖铝?。一壁胡思亂想,來至房中,拉了襲人,細(xì)細(xì)告訴了他原故。香菱之為人,無人不憐愛的。襲人又本是個(gè)手中撒漫的,況與香菱素相交好,一聞此信,忙就開箱取了出來折好,隨了寶玉來尋著香菱,他還站在那里等呢。襲人笑道:“我說你太淘氣了,足的淘出個(gè)故事來才罷。”香菱紅了臉,笑道:“多謝姐姐了,誰知那起促狹鬼使黑心?!闭f著,接了裙子,展開一看,果然同自己的一樣。又命寶玉背過臉去,自己叉手向內(nèi)解下來,將這條系上。襲人道:“把這臟了的交與我拿回去,收拾了再給你送來。你若拿回去,看見了也是要問的。”香菱道:“好姐姐,你拿去不拘給那個(gè)妹妹罷。我有了這個(gè),不要他了?!币u人道:“你倒大方的好。”香菱忙又萬福道謝,襲人拿了臟裙便走。
              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,將方才的夫妻蕙與并蒂菱用樹枝兒摳了一個(gè)坑,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,將這菱蕙安放好,又將些落花來掩了,方撮土掩埋平服。香菱拉他的手,笑道:“這又叫做什么?怪道人人說你慣會(huì)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。你瞧瞧,你這手弄的泥烏苔滑的,還不快洗去?!睂氂裥χ?,方起身走了去洗手,香菱也自走開。二人已走遠(yuǎn)了數(shù)步,香菱復(fù)轉(zhuǎn)身回來叫住寶玉。寶玉不知有何話,扎著兩只泥手,笑嘻嘻的轉(zhuǎn)來問:“什么?”香菱只顧笑。因那邊他的小丫頭臻兒走來說:“二姑娘等你說話呢。”香菱方向?qū)氂竦溃骸叭棺拥氖驴蓜e向你哥哥說才好?!闭f畢,即轉(zhuǎn)身走了。寶玉笑道:“可不我瘋了,往虎口里探頭兒去呢?!闭f著,也回去洗手去了。不知端詳,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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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曹雪芹

              曹雪芹,名沾,字夢(mèng)阮,號(hào)雪芹,又號(hào)芹溪、芹圃,中國(guó)古典名著《紅樓夢(mèng)》作者,籍貫沈陽(yáng)(一說遼陽(yáng)),生于南京,約十三歲時(shí)遷回北京。曹雪芹出身清代內(nèi)務(wù)府正白旗包衣世家,他是江寧織造曹寅之孫,曹顒之子(一說曹頫之子)。曹雪芹早年在南京江寧織造府親歷了一段錦衣紈绔、富貴風(fēng)流的生活。至雍正六年(1728),曹家因虧空獲罪被抄家,曹雪芹隨家人遷回北京老宅。后又移居北京西郊,靠賣字畫和朋友救濟(jì)為生。曹雪芹素性放達(dá),愛好廣泛,對(duì)金石、詩(shī)書、繪畫、園林、中醫(yī)、織補(bǔ)、工藝、飲食等均有所研究。他以堅(jiān)韌不拔的毅力,歷經(jīng)多年艱辛,終于創(chuàng)作出極具思想性、藝術(shù)性的偉大作品《紅樓夢(mèng)》。